鄉(xiāng)村抹澡人是做什么的?中國民間的入殮師
我的一個堂哥是我們?yōu)匙永锏哪ㄔ枞?。所謂抹澡人,就是給死人抹澡、整理儀容、換上壽衣后擺攤到堂屋地上的人。臺灣叫禮儀師,日本叫入殮師或納棺夫,有部根據(jù)《納棺夫日記》改編的電影《入殮師》很有名,書和電影都觸動了很多人。
我們這里稱呼沒那么文雅,就叫抹澡人,“抹”字用得真好,我堂哥說,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洗澡沐浴,人落氣后,燒完落氣紙,放完鞭炮,打一點水來,浸濕毛巾,象征性地在死者身上擦擦抹抹,讓死者干凈上路,意思到了就行,然后穿上壽衣。隨后,抹澡人與死者家人一起,將死者抬到鋪在堂屋地面的草席上。小時候,灣子里誰家死了人,我們小孩子都喜歡去看“熱鬧”——那時還不懂害怕是怎么回事,每次看到的,都是睡在草席上的死人了,在此之前,屬于抹澡人從事的細節(jié)我們是看不到的。死人睡在草席上,上衣從里到外敞開著,無論天熱還是天冷,死人都穿著厚厚的棉衣,露出肉身,肚臍窩里放置一個雞蛋,臉上蓋一張黃表紙,紙上壓著一炷不燃的香,腳上穿著簇新的鞋子,棉線圈套著兩只腳并在一起,手上抓著一個小小的紅布袋,死人頭頂點著豆油燈,立著靈牌,香燃著,細煙繚繞,香氣滿屋。
這幅畫面長久儲備在我的頭腦里,其中兩點讓我印象深,一是新,死人穿著新,穿戴一新奔赴黃泉;二是靜,死人屋子靜,即使回來奔喪的女兒哭得呼天搶地,死人周圍也是靜的。我們看過灣子里好多家的死人,無不是這樣同一幅畫面。死人肚臍窩里放雞蛋,臉上蓋黃表紙,手里抓紅布袋,我小時候不止一次問我母親為什么要這樣?母親總是以小孩子別問這些為理由搪塞我,母親是憂心小孩子做噩夢。這樣,家鄉(xiāng)一帶有關(guān)死人最后一段人生之路的風俗規(guī)矩,便長久疑惑著我,直到近年回家過年碰到堂哥,堂哥才跟我做了“科學性”的解釋。放雞蛋是壓“驚”的,因氣候或其他原因會“詐尸”,雞蛋可以防“詐尸”;死人的面相一般都難看,用紙蓋著免得人見著怕,紙上橫根香是怕紙被風吹走;手里抓個紅布袋呢?
我堂哥說,這就是祖宗傳下來的一種說法了,人在往陰間走的路上常會碰到狗啊狼啊等兇物,布袋里裝的是吃食,為免兇物糾纏,扔些給它們。抹澡人堂哥沒讀過什么書,高小畢業(yè),他的解釋是“現(xiàn)實主義”的,他跟我聊這些時輕描淡寫,很平靜,彷佛談?wù)撉f稼的耕種那般自然,不像我們說到死人便大驚小怪。我問堂哥,與死人打交道害怕嗎?他說,人都死了,還怕他什么,倒是怕活人。
堂哥跟我父親年歲相當,已經(jīng)是個農(nóng)村老頭了,照例黝黑、深皺紋,手掌粗糙,兒孫滿堂,因與我同輩,他成了我的老哥。堂哥的主業(yè)是種地,農(nóng)閑時在四鄰八村幫工,給死人抹澡更是“兼職”了,他職業(yè)的范圍也僅限于我們?yōu)匙?,再說死人也不是常有的事兒。在我們這里,每個村子灣子里都有一個這樣的抹澡人,所以這一職業(yè)是單純的,是真正低調(diào)的,不張揚,平素人們也不會談起這些人,他們也不靠這個過活,只是各家有老了人了,自然便會想起,便上門去請,完了之后,會拿到東家一百元左右的“意思”。在堂哥之前,我們?yōu)匙拥哪ㄔ枞耸且粋€做過生產(chǎn)隊隊長的人,因病一只腿粗一只腿細,我們當?shù)厮追Q發(fā)?;鹜?。我們小時候不怕死人,但是怕他,因他不茍言笑,還是給死人抹澡的人。
死人不可怕,侍弄死人的人可怕。那人死后,我堂哥因為膽子大,被臨時喊去給死人抹澡,此后,我堂哥便“被”成抹澡人了。我在電視里見過對臺灣禮儀師的訪問,在電影里見過日本入殮師的表現(xiàn),他們很專業(yè),很周到,也把此事做得很潔凈很美麗,但終究是一種地地道道的職業(yè),也“化”了,是與高收費和程式化連在一起的。我堂哥作為他們的同行,不為錢累,不為業(yè)務(wù)忙,不為“做作”而為,也不把死者最后這段路描述得多么美,只為方便村人,簡簡單單,樸樸素素。
堂哥說灣里人大多是老死,都是知根知底的同灣人,死后身子也沒什么壞變,也就沒別人說的那些恐怖的事了。讓我有些感慨的是,灣里人把人死看得很平淡,很自然,每年回去母親都會說誰誰死了,誰誰死了,我有時會表現(xiàn)吃驚,我上次回來那人不是好好的嗎?母親說,再好還不是有那么一天。母親的話平淡、自然。
而且我發(fā)現(xiàn),失去親人的苦痛很快就會在村人眼里消失,管自己生活,并不是他們不苦痛,是他們覺得這是平常之事,無法繞過之事。我們?yōu)忱锼廊寺裨谂c灣子只隔四五米遠的地里,灣子后面是一大片墳地,眼看著就要與灣子連起來了,活著的人去田里忙活,從自家墳地經(jīng)過時,有時還和他們說幾句話,可以說在我們?yōu)匙?,死人是與活人住在一起的,只不過一個在地下一個在地上而已了,活著的人隨時可看到自己死去之后的地方,也知道死去之后是怎么回事了。從這里,我似乎找到了我堂哥作為一個鄉(xiāng)村抹澡人身上淡定、自然、樸素的緣由了。那份淡定與超然是對死的態(tài)度,當然也是對人生的態(tài)度了。堂哥說,我死后,誰來給我抹澡,那他就是灣子里下一個抹澡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