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圣關(guān)羽一生中唯一的“污點”在哪里？

關(guān)帝崇拜，在中國根深蒂固，清人趙翼在《陔余叢考》中感到奇怪：“鬼神之享血食，其盛衰久暫，亦若有運數(shù)而不可意料者。凡人之歿而為神，大概初歿之數(shù)百年，則靈著顯赫，久則漸替。獨關(guān)壯繆在三國、六朝、唐、宋，皆未有禋祀……”尤其怪的，由于崇拜，其身份也由侯而王而帝，一路上升，到清代達到最高峰。據(jù)說滿清未入關(guān)前，就將《三國演義》一書譯成滿文，以為從政規(guī)范。據(jù)《清史稿》卷84《歷代帝王陵廟》條載：“順治九年，敕封忠義神武關(guān)圣大帝。乾隆三十三年，以壯繆原謚，未孚定論，更命神勇，另號靈佑。”一下子給捧到天上去了。

北宋以前，中國人對于三國的歷史觀，沒有“漢賊不兩立”的排曹尊劉的看法。北宋司馬光編纂《資治通鑒》，在《魏紀》首章寫了長篇文字，論述為什么以魏記年，而不以蜀記年的理由。到了南宋，可憐到只有半壁江山，長江以北，都為遼、金或元等異族占領，危亡意識使得一些文人特別強調(diào)正朔觀念。南宋的朱熹，是個狂熱的儒家原教旨主義者，他是以蜀紹漢的主張者之一。而《三國演義》恰恰就是全面貫徹朱熹主張，而謬種流傳的一部文學作品。所以，關(guān)羽的忠貞報國，不事二主，從此成為所有中國人的規(guī)范。

滿清統(tǒng)治者吸取和承接漢文化，當然是得人心之舉，而推重關(guān)羽，對于號召漢人的效忠盡力，矢誠不二，為其所用，更有政治利益上的考慮。最起勁者莫過于乾隆，對關(guān)羽死后的謚，也要改動。四十七年十一月上諭：“關(guān)帝當時力扶炎漢，志節(jié)凜然，乃史臣所謚，并非佳名。陳壽又與蜀漢有嫌，所撰《三國志》，多有私見，遂亦不為論定，豈得為公？從前世祖章皇帝，曾經(jīng)降旨，封為忠義神武大帝，而正史猶存舊謚，陰寓譏評，非所以傳信萬世。今當抄錄四庫全書，不可相沿舊習。所有志中關(guān)帝之謚，應改為忠義?！?《東華錄》)

且不說滿清統(tǒng)治者這種文化專制主義令人噴飯，也讓我們看到《三國演義》這部文學讀物之神化關(guān)羽，實在厲害。其實，在陳壽的《三國志》里，“后主景耀三年，追謚羽為壯繆侯”，當有所本，定非妄撰。而乾隆皇帝突然來勁，還包括他的老子雍正，給關(guān)羽正名，除了統(tǒng)治者的意識形態(tài)政策，使文化服務于政治需要，也是覺得這個“繆”字怎么看也不順眼。據(jù)謚解，武功不成曰“繆”，事理不明曰“繆”，謬種流傳的“謬”，也與“繆”通，有給關(guān)老爺臉上抹黑之嫌，遂跳出來動用行政手段干預。

綜其一生，關(guān)羽之壯，毫無疑義，關(guān)羽之繆，不可原諒。所以這個褒中有貶的謚，對他來說，應該說是相當準確的。

關(guān)羽的過五關(guān)也好，走麥城也好，單刀赴會也好，水淹七軍也好，后來人的看法，大致能取得共識。獨有降操、釋操這兩件事，眾說紛紜，評價不一。拜把子兄弟張飛，就因他降了曹操，差點殺了他;而如李卓吾，則贊美“云長是圣人，是佛！”觀點截然對立：褒者褒他，義薄云天，義重如山，因此降操是光榮的，釋操則是高尚的。貶者貶他，臣服曹操，失了大節(jié);華容道放曹操一條生路，失了大職，便是不可饒恕的罪惡。

中國人好絕對化，好則全好，壞則全壞。偉大的人物絕對要一無瑕疵，而被否定的角色則一無是處，哪怕有一點點對的地方也是錯的。一些歷史人物總是蓋棺論定不了，就因為缺乏實事求是的精神，卷進了太多的感情用事的成分。欲美化者，恨不能連偉人放個屁也是香的，其錯當然也就錯得正確;同樣，欲丑化者，那個綁在恥辱柱上的人，肯定是頭頂生瘡，腳底流膿，壞透了的貨色了。

應該看到關(guān)羽所以成神，是有相當群眾基礎的：一，因為《三國演義》把他寫成能敵萬人，是仁義之師，是必勝之將。老百姓深知對付萬惡的作威作福的統(tǒng)治者，還是青龍偃月刀最為管用。降魔壓邪，扶善反惡，需要關(guān)羽這樣有力量的神。二，在中國人的神鬼文化中，關(guān)羽是最具有人間色彩的神。在書中，他是“義”的化身，這個“義”，在老百姓看來，更多的是江湖義氣的“義”。施之以恩，報之以德，款之以情，還之以義，這“義”，正是那些毫無安全感的小民們，所期求的相互之間的盟契基礎。三，關(guān)羽的“義”與正義、大義，不完全是同一范疇的概念，而是以自身的價值觀、利害觀為標準的。無論你是誰，劉備也好，曹操也好，只要一片真心，以誠相待過我，那你在危急中，我必能拔刀相助，豁出身家性命，雖萬死而不辭來回報。這也正是人們不敬別的神，獨敬關(guān)羽的緣故。

從帝王的角度，需要這樣忠心不二的神，來鼓舞民心，激勵士氣，實施統(tǒng)治;從百姓的角度，需要這樣仗義正直的神，庇護弱者，保佑良善，得到信仰的力量。由此，也可以了解這部古典文學永盛不衰的原因了?！袄眯≌f反黨，是一大發(fā)明”的公案，已經(jīng)是昨天的事情了，但是，小說造神，只有這部《三國演義》是當之無愧的成功范例。小說的一個人物，能夠跳出小說文本，變成一個遠比書本上所刻畫的那個形象更高大、更威武的神靈，名垂萬世，不能不說是作家創(chuàng)造出來的文字奇跡。

近數(shù)百年間，中國人信關(guān)帝、關(guān)圣、關(guān)公菩薩者，幾乎與崇敬孔夫子的人數(shù)等量。全國各地都有關(guān)帝廟，但未必都有文廟。而一般人家禮拜孔夫子的，遠遠沒有供奉關(guān)羽的多。這種被萬民景仰的程度，真使那些生前恨不能成為上帝、死后便被人努力忘記者，在九泉下難以瞑目。造神，本是中國人最愛玩的一種騙人游戲。在封建社會里，統(tǒng)治者造神來愚弄老百姓，或者索性造自己為神，鼓吹個人迷信，讓大家頂禮膜拜。但不論造得多么神乎其神，終究有倒牌子的一天。

只有《三國演義》造出來的這個關(guān)帝，具有想象不到的長遠生命力?？磥砣龂墓适?，一時半時還講不完，關(guān)老爺?shù)脑掝}，也總會有人感興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