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萬歷年間大將沈有容 被遺忘的收復臺灣第一人
有一位老將軍,手捂著油燈,在染著淡淡蔥翠的山中,打開一扇青竹編就的門扉,安頓好了一部嘔心瀝血的作品。多少年后,那一盞燈火,依舊溫暖地閃爍在歷史的某個窗臺,等待著后人追尋的一瞥。
這位老將軍,就是明朝萬歷年間的海防大將沈有容。天啟四年(1624年),67歲的沈有容退役返鄉(xiāng),著手整理自己40多年戎馬生涯的各類記錄,尤其是萬歷二十五年(1597年)到萬歷四十七年間鎮(zhèn)守福建前線的各項資料,最后終于寫成了《閩海贈言》一書,并刊刻出版。書中“三入東蕃(臺灣),殲倭驅荷”的記載占了許多篇幅,這是沈有容最自豪的一筆,也是他一生的閃光點。
既然沈將軍從倭寇手中收復臺灣比鄭成功收復臺灣整整早了60年,為什么他的卓越功勛會被后人淡忘?這其中隱藏著哪些鮮為人知的曲折故事呢?
一
時光倒退到明朝弘治年間,明政府為了防止沿海商人聯(lián)合海外勢力危及朝廷統(tǒng)治,開始實行嚴格的禁海政策,不許他們與外國商旅接觸,更不許“私易貨物”,這樣就可將防御的重點放在抵抗北方游牧民族的侵擾上。但如此“重南輕北”的戰(zhàn)略布局并未收到禁海的實效,反而給海外勢力以可乘之機,最先騷擾東南沿海的是倭人。明初,正值盛世,倭寇尚處于小打小鬧的階段,可嘉靖年間朝政日漸廢弛、官吏腐化成風,倭亂終成心腹大患,隨著戚繼光、俞大猷將軍重創(chuàng)倭寇,大批日本浪人及海盜只得竊據(jù)臺灣,伺機劫掠東南沿海。
鑒于此,明政府便在澎湖群島設立巡檢司,以加強澎湖地區(qū)的軍事部署,后又增設“澎湖游”,派遣800名士兵在春、秋兩季汛守澎湖。即便如此,盤踞臺灣的倭寇仍然以臺南為根據(jù)地,與明朝政府軍玩起了游擊戰(zhàn)。
目睹此情此景,時任浯嶼(金門)把總的沈有容義憤填膺,雖然澎湖不在他轄區(qū)之內,可他仍然跑到福建巡撫宗弘演那里慷慨陳詞:“賊在門戶,吾當恥之,奚以非任為解?”并明確表達了愿意親率大軍掃蕩在臺倭寇的決心。宗巡撫大為感動,拍著他的肩膀說:“安得豪杰為我蕩寇分憂者,浯嶼偏將軍沈君有容!”
沈有容為平定臺海做了充分的準備。他一方面派人偵察敵情,了解氣候、風向、海流情況,另一方面造船、練兵、儲糧。為了出奇制勝,他采取了嚴格的保密措施,“雖妻子、親信,絕不知其有事東蕃也”。
萬歷三十年冬,沈將軍親率21艘水師戰(zhàn)艦秘密出海,不料中途驟遇颶風惡浪,七艘形制較小的戰(zhàn)艦先后被巨浪吞沒。屬下心驚膽戰(zhàn),力勸將軍回師浯嶼。沈有容卻大手一揮,毅然決然地說:“吾意已決,再有妄言回師者,斬!”于是大家齊心協(xié)力,乘風破浪,奮勇向前。
倭寇哨兵見滔天白浪之中隱約有船隊駛來,十分狐疑:“彼泛泛若見若不見者,商舶乎?漁舸乎?”沒等他們反應過來,沈有容的先遣軍—海軍陸戰(zhàn)隊已神兵天降,他們聯(lián)合水師,向艦中、陸上倭寇發(fā)起兩路攻擊。倭寇妄想利用有利地形負隅頑抗,但明軍殊死沖殺,無不以一當十,倭寇灘涂部隊抵擋不住,“懼者束手請降,強者迎鋒立斃”。
掃清海岸后,沈有容下令向島內縱深穿插,倭寇來不及撤退,故意把物資丟棄一地。因為他們深諳明軍劣習,以為明軍一定會因貪圖財貨而減緩攻擊速度。沒想到沈將軍麾下的將士,竟然不為所動,繼續(xù)沖殺,“斬首火功,須臾而盡”。
臺南之役,沈有容的軍隊表現(xiàn)出了良好的軍紀和過硬的戰(zhàn)斗力,共擊沉日艦6艘,斬首15級,救回被劫持百姓370人,俘虜倭人數(shù)百。臺灣百姓為擺脫倭人的暴政而高興,感慨地說:“沈將軍再造我也!”
沈有容安頓好一切后,當即將戰(zhàn)果如實上報。按理說,收復臺灣堪稱居功至偉,但在以梟首多寡計軍功的明朝,這樣的戰(zhàn)績似乎也微不足道了。結果,這個捍衛(wèi)國家主權及領土完整的大功臣得到的僅僅是薄賞。
二
沈有容克復臺灣僅僅兩年,野心勃勃的荷蘭人又來了。
此時的西方正處于資本主義發(fā)展時期,對外擴張適應了資本原始積累的需要,新興資產(chǎn)階級一方面要尋覓原料供應地,另一方面想擴大商品銷售市場,神秘的東方也就成了西方殖民者向往的天堂。最先到達的是西班牙人及葡萄牙人,然后是荷蘭人、英國人,他們在中國東南沿海不斷地進行海盜式掠奪。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葡萄牙人用賄賂的方式租借澳門,隨后把魔爪伸向臺灣。
荷蘭人垂涎于葡萄牙人的既得利益,決定如法炮制,其戰(zhàn)略構想的第一步,就是占領臺灣和澎湖,將其作為對華貿易的基地。
萬歷三十一年,荷蘭人在奸商李錦、潘秀的引領下,利用明朝汛兵撤離澎湖回大陸休整之際,出動兩艘巨型炮艦,強占澎湖,并在島上伐木建房,想把澎湖改造成“澳門第二”。與此同時,荷蘭人還重金賄賂了福建稅監(jiān)高寀。高寀是萬歷皇帝在福建的耳目,只要他一點頭,澎湖即可歸屬荷蘭,這樣也就取得了閩海貿易的主動權??珊商m人高興得太早了,因為有一個人已經(jīng)下定決心粉碎他們的迷夢,這個人就是沈有容。
在福州軍事會議上,沈有容聲韻雄朗地說:“夷意豈在互市,不過懸賂餌我,幸而售,將酣睡臥側,睥睨中土!”一針見血地指出了荷蘭人的真實意圖。為了打擊荷蘭人的囂張氣焰,福建巡撫果斷決定,撥50艘戰(zhàn)艦給沈有容,讓他二剿澎湖??墒沁@一次沈將軍卻主張談判,他娓娓道來:“彼來求市,非為寇也,奈何剿之?剿而得勝,徒殺無罪,不足明中國廣大。不勝則輕罷百姓。不如諭之,第令無所得利,徐當自去也!”巡撫一聽有理,贊許地說:“將軍若能息兵戈而退夷,當是上策!”于是當場拍板,委派沈有容為使者,趕赴澎湖“諭退紅夷”。
荷蘭艦隊司令韋麻郎做夢也沒有想到,堂堂明軍將領竟會駕著舴艋舟前來談判。沈有容意氣磊落,侃侃而談:“互市關乎國家大事,決定權在本朝君主,不是靠賄賂地方官就可以辦到的,況且受賄者于法當斬,地方官豈敢以身試法?你們都是良商,這個道理難道還不懂嗎?”
韋麻郎咄咄逼人地聲稱:“我們不遠萬里來到東方,就是為了通商,即便不行賄,通商也勢在必行。得不到滿意答復,我軍就常駐此地!”韋麻郎話音未落,他身旁將官們的歐式佩劍就發(fā)出了示威的嘩嘩聲。沈有容毫不示弱,大聲呵斥道:“中國甚慣殺賊,爾等既說為商,故爾代客。爾何言戰(zhàn)斗?想是原懷作反之意,爾來睹天朝兵威耶!汝等不曾聽過?我破倭海上,海水盡赤,吾不忍汝等步倭之后塵!”翻譯林玉還把明軍水師50艘戰(zhàn)艦正在合圍兩艘荷蘭炮艦的態(tài)勢,通報給了荷蘭人。韋麻郎深感壓力重大,只得審時度勢,明智地退出了盤踞半年之久的澎湖。
歐洲海上新霸主同明政府的首次較量就這樣被沈有容以不流血的方式化解了,這是中國外交史上一次成功的折沖樽俎事件。
三
萬歷四十四年,日本內亂。失勢的日本武士被迫離開本土,妄圖南下占領臺灣作為根據(jù)地。他們的如意算盤是:在臺灣一來可以通過通商養(yǎng)軍,二來可以伺機反攻日本。南下的倭寇一股以明石道友為首,竊據(jù)澎湖;一股以狄安為首,盤踞東沙島,他們不約而同地將貪婪的目光投向了寶島。
在此緊要關頭,明政府再次作出重大決策,調沈有容任福州參將,統(tǒng)領水師,再剿倭奴。沈有容到任不久,就妙招迭出,令人嘆為觀止。他首先是放棄強攻,以商船為誘餌,活捉明石道友,制伏澎湖守敵。接下來的“以倭制倭”更絕,利用兩股倭寇的仇隙,以明石道友的軍力全殲東沙島倭軍,創(chuàng)造了連戚大帥都沒有創(chuàng)造的經(jīng)典戰(zhàn)例。
沈有容在閩海守邊多年,足跡遍布海峽兩岸,屢立赫赫戰(zhàn)功。沈將軍治軍,并不是以戰(zhàn)為先,而是以智為上:“東蕃之役,議者以戰(zhàn)為不可克,而將軍以戰(zhàn)勝;西蕃之役,議者以剿為可殲,而將軍不用剿;人欲按兵,將軍深入賊地;人欲興師,將軍單艇見虜?!笨梢娚蛴腥萦帽?,擅長出其不意,斗智斗勇。也難怪萬歷皇帝聽說沈有容殲倭驅夷的事跡后,連夸他“實良將才”。
然而,皇帝的贊許僅僅停留在口頭上,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嘉獎。沈有容為朝廷奮斗一生,也不過官至總兵、中軍都督府都督僉事而已。
沈有容功勛彪炳卻美名不彰,既有時運因素,也有個性原因。
有明一代,整體戰(zhàn)略是“重北輕南”,沈有容的偉績自然會遭遇邊緣化。而鄭成功是在國破家亡的大背景下的反清復明,他顯赫的家族財力及人望優(yōu)勢,隨心所欲地調動千軍萬舸的條件,也是沈有容難以比肩的好運氣。于是,收復臺灣的首功被鄭氏搶占,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另外,沈有容的個性缺陷也直接導致其一生功業(yè)最終被湮滅的悲劇。
沈有容出身于書香門第,祖父沈寵是明朝大學者,叔父沈懋學也是江南名儒,與湯顯祖交情很深。沈有容從小跟叔父學習詩文,打下了扎實的學問功底,可他更愛武術和兵法,從小就以岳飛為榜樣,立志從戎,報效國家。叔父勸導他:“我朝武將成就大業(yè),除了赫赫戰(zhàn)功之外,‘舉進士’和‘傍大佬’是二選一的必走路徑。考中進士后再從戎,因為有了資質,按軍功升遷必快,名聲必振。考不中進士的武將,也可以通過媚事內閣重臣,憑軍功而揚名立萬?!笔聦嵰沧C明了沈懋學觀點的正確,后來袁崇煥、盧象升都是從進士群體中脫穎而出,成長為青史名將的,而非科舉出身的軍事天才戚繼光、李成梁則都是“傍大佬”的高手。
可當時沈有容就是聽不進叔父的勸告,舉進士—他不愿為之,傍大佬—他不屑為之,竟然興沖沖地跑去參加武舉考試,雖然以第四名的佳績順利進入軍界,但后來終于發(fā)現(xiàn),在重文抑武的明朝官場上,一般武將始終飽受文臣輕慢,無論他多么努力,也始終擺脫不了被輕視的處境。
徘徊在宣城溪水邊的沈將軍,總想用一雙迷蒙的眼睛找到突圍的方向。這時,一位朋友告訴他,這一切只是徒勞,在亂世中,還是應該做一位手持魚竿的垂釣者,恬靜地守在溪邊,釣陽光、釣風雨,也釣淡泊的歲月。
此時此刻,沈有容的眼前又閃過了那一盞燈火,于是,他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