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殺惜”以婚姻視角看宋江的悲劇
從宋江這方面說,委實有些冤枉。納妾本非他的本意,自己出于無功利目的的好意,像平時在街上播撒“及時雨”一樣,對瀕臨絕境的婆惜母女解囊相助,不料卻被黏上。發(fā)現(xiàn)婆惜不忠后,自己本也沒去計較,沒像武大郎那樣去捉奸,只圖落個清靜。他本就沒太重視這個“家庭”。沒把婆惜當作正妻,是因他篤信“父母之命”的婚姻才是合法婚姻。失去婆惜的心,屈辱不平是有一點,但總體來講,對他只等于破了點財,而對破財他是不太在意的,因為他沒有把發(fā)財當做人生目標。
可是,那位準岳母大人為了自己的目的,又硬把他拉到婆惜床前。這次,婆惜不僅不給面子,也不給身子,還恩將仇報,借機要挾,貪得無厭,直至氣得老宋情急之下激情殺人,終于踏上了不歸之路。
《水滸》作者正是站在宋江角度講述這個故事的,因而讀者讀后大多同情宋江。當然,也有讀者暗中盼宋江早日上山,開始“割命”大業(yè),覺得這樣也好 。
其實這個故事還有另外兩種講法,就是分別從閻婆和婆惜角度來講述。
閻婆是這個故事的發(fā)起者,是這個“家庭”的組織者。她極力撮合宋江與女兒的關(guān)系,本無可厚非:作為外地人,又剛死了老頭,無依無靠,自己和女兒沒有固定收入、固定經(jīng)濟來源,鄆城縣政府也無發(fā)放救濟金或最低生活費用的意思,漸入老年的她總得為自己想條后路。這時,閻婆遇到了公務(wù)員宋江。她感覺此人在當?shù)赜行﹦萘?,看他那出手大方的樣子,?jīng)濟應(yīng)相當寬裕。實地調(diào)研之后又確認其尚無妻室。于是,她毫不猶豫傍上了這個靠山。
果然,女兒與宋江搭上之后,她的物質(zhì)生活水平大幅度提高,社會地位也不同以往:原來窮得死了老頭連棺材都買不起,如今在縣城黃金地段買了樓房,屋里家具一應(yīng)俱全,女兒“滿頭珠翠,遍體金玉”,自己也置辦了“若干頭面衣服”,鮮魚嫩雞時新果子隨便買了吃,革命小酒天天喝,先于全國大多數(shù)人民進入小康,而且遇到混混唐牛兒,敢對他張口就罵、伸手就打。
只可惜女兒不聽話、不顧她的良苦用心,只為追求個人幸福或性福,竟將與唯一靠山的關(guān)系搞破裂。盡管老太婆有嘴有心,但女兒一死,“女婿”一跑,她立刻又墮入深淵,除了女兒相好張文遠,街上衙里竟無一人替她說話,放任殺人犯潛逃,最后自己還是不免孤零零窮死的命運。
婆惜從小生長于京城,父親活著時喜歡唱流行歌曲(諸般耍令),教得她也學(xué)會了??上菚r沒有快男快女好聲音一類選秀機會,父母見在京城不能發(fā)展,竟異想天開,在沒事先聯(lián)系好的情況下到小縣城來投靠親友尋找機會,不料小縣城的人“不喜風流宴樂”,不能欣賞他們父女的才藝,機會反不及在東京老家。父親暴死,絕望之際,她和她媽都有些后悔:由于她從小能歌善舞、很有情趣,長得又標致,在京城做上等妓 女機會本來多的是,當時只覺得上等妓 女也 是妓女,不肯答應(yīng),這下生存都成了問題!
柳暗花明。母親給她找了個比當上等妓 女強得多的做小妾的工作。開始她也是滿意的,但她根據(jù)馬斯洛需要層次理論,在解決了溫飽之后,又追求起愛情和精神生活。剛同居時,身體正常的宋江也滿足了她的生理欲求,夜夜與她一處歇臥,但新鮮勁兒一過,二人的年齡差距顯示出來,事業(yè)心極強的宋江又沉浸在其工作中,“漸漸來得慢了”。她發(fā)現(xiàn)了宋江只拿她這當旅館的事實。恰在此時,出現(xiàn)了宋江同事、風流帥哥張文遠。這張文遠一樣是公務(wù)員,卻比宋江懂風情。于是干柴烈火,文遠婆惜背著宋江頻頻幽會。
他們?yōu)楹胃矣谌绱怂翢o忌憚?因為婆惜早已不是處女,又無生育能力(否則早就懷上了老宋或小張的孩子),不用擔心懷孕墮胎。
如果僅有前面故事,受過五四洗禮的知識分子還會去同情婆惜:她追求自主愛情,反對包辦婚姻、反對做小妾,體現(xiàn)了個性自由、人性解放的要求。但她接下來的做法就難以令人同情了:
后來宋江終于知道了,婆惜也知道宋江知道了,卻仍無所顧忌,“宋江但若來時,只把言語傷他”;還借機進一步對宋江敲詐勒索。她似乎全忘了她們母女倆吃的、穿的、住的都來自宋江。不知感恩還則罷了,卻恩將仇報,反咬恩人一口。從心理學(xué)上,也許可以為婆惜辯護幾句:她發(fā)現(xiàn)宋江對她不只無愛,甚至也無恨,完全是無視。自視甚高的她豈能咽下這口氣!
但從小被嬌慣的她未免也太任性,好像天下人就都該為她服務(wù)、都該事事讓著她。她也從不為她的老娘著想,老娘似乎只是為她燒火做飯、洗衣買菜的女仆。閻婆好容易將“女婿”重新拉回“旅館”,用其不爛之舌虛構(gòu)婆惜思念宋郎的情節(jié),將女兒對宋江的冷漠曲解為“怕羞”,婆惜卻全不配合。此時的閻婆實在為女兒所做所為著急,也后悔自己對女兒從小的嬌慣:“我兒,爺娘手里從小兒慣了你性兒,別人面上須使不得?!?/p>
婆惜哪里聽得進去!脾氣上來,對宋江自稱“老娘”,市井穢語從櫻桃口里噴薄而出。于是,宋江這臨時家庭的矛盾中,又包括了閻婆和婆惜母女之間的“人民內(nèi)部矛盾”。
“宋江殺惜”這段,是《水滸》中寫得最細膩、最真實、最精彩的段落之一。它之所以不像“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林教頭風雪山神廟”、“景陽岡武松打虎”或“吳用智取生辰綱”等橋段一樣選入語文課本,是因其表現(xiàn)的并非“為民除害”、“官逼民反”之類主題,亦非英雄豪氣或江湖謀略。從藝術(shù)上說,這是段地道的現(xiàn)實主義故事。它寫的是一幕家庭婚姻愛情悲劇。作者寫這段也許只是為讓宋江最終上山鋪“平”道路,屬于過渡段,客觀上卻寫成了具有獨立審美價值的故事。
宋江與閻婆惜母女本來素不相識,卻由于特殊際遇,聚在同一屋檐下,組成一個不太像家庭的“家庭”。
于是乎,桃花運包裹著的霉運降臨到宋江頭上:先是被戴綠帽,繼而被逼成了通緝犯。此后,被女人傷透心的宋江終生未再娶親。
于是乎,不識好歹、不知深淺的婆惜死于非命。
于是乎,用心良苦的閻婆最終還是落得個老無所依的結(jié)果。
不知閻婆死時,那小張是否看在婆惜份上,為她捐了棺材板?